仰望邺城星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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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期:2025-02-28 09:43:2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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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凤台遗址。 本报记者 龚正龙摄

北齐弟子立像。 本报记者 龚正龙摄

邺城博物馆。 李海波供图

夕阳下的漳河。 李海波供图

□姚伊飞

历史的浪花,冲击探访者的心灵。

邺城,始建于春秋时期。东汉末年以后,先后成为曹魏、后赵、冉魏、前燕、东魏和北齐六朝国都,素有“三国故地,六朝古都”之美誉。它不仅是古代的政治军事大本营,更是曾经的文化中心。

随着历史画卷徐徐展开,人们对邺城的认识逐渐加深。核桃园北朝佛寺、北吴庄佛造像埋藏坑等地的考古发掘,推动邺城作为多元文化碰撞地的历史价值被重新发现。其中,邺城博物馆和邺城考古博物馆不断推出带有“邺城印记”的珍贵文物展,曾经静止于书卷中的古都邺城,正立体生动地呈现在世人面前。那些辉煌灿烂的文明遗迹,闪耀在历史的星空,成为传承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生动载体。

——编 者

为了看古邺城那浩瀚如星空的文物珍宝,乙巳年正月初五,我再次驱车来到临漳。

距离上一次来看它们不过月余,那些藏品样貌一直在我心里盘桓着。县城的道路平坦宽广。近年修建的邺城博物馆和邺城考古博物馆相距不过二十多公里,馆藏文物可谓夺人心神。

邺城,曹操曾雄踞于此,后为曹魏、后赵、冉魏、前燕、东魏和北齐的都城,身负北方政治、经济、军事、文化中心盛名。再后来,它由盛转颓,在战事中被焚成残垣断壁,再被经年奔流改道的漳河水埋藏在了泥沙之下。之后,一朝又一朝,看不见的旧城之上建了新城,中间隔着坚硬冰冷的厚土。土地上的庄稼一茬又一茬,青了黄,割复生,晨昏日暮,斗转星移。邺城,似乎只是个传说,它存在过的大部分痕迹深深封存于地下。

旧址勘探至今仍在继续,古河道里不时有旧物件露头。那是邺城透露出的隐秘之角,足以供今人浮想联翩。这些年间文物陆续出土,我很羡慕临漳县的文物保护工作者,毕竟没有几个地方有这样的历史和家底啊。

邺城博物馆里有各类文物数千件,邺城考古博物馆里则是数百件佛造像文物。那些陈列于展厅的文物,是从不同地方不同人手中辗转而来。从收集修复到对外展出,都经历了不寻常的曲折历程,临漳这几代文保工作者和邺城考古队的队员们,一定最能细说始末。但是,他们都很讷言,他们更愿意让你去欣赏馆藏,而他们常年在泥地里捡拾,手指粗粝,脸孔沧桑,他们笑说不露脸最好。

来参观邺城前,我读到当地网上一则新闻:临漳县邺城考古博物馆网红文物“邺城萌娃”与邯郸市博物馆网红文物“邯郸微笑”开展组合推介活动。

“邯郸微笑”是一尊红砂石罗汉像,是三级文物,所属年代为唐朝,峰峰矿区常乐寺出土。它面带笑容,面颊带两个深深的酒窝,可爱中焕发着纯真的欢喜与祥和,虽然历经磨难,身躯不全,但那份来自灵魂深处的喜乐,让人心生欢喜,这甜甜的微笑穿越了一千余年。而临漳县邺城考古博物馆的网红文物“邺城萌娃”,我一定要去实地寻访一番。

当文物成了“网红”,可见世人的偏爱之情。

其实“邺城萌娃”是一座弟子立像,出土于北吴庄佛造像埋藏坑。早在2020年邺城考古博物馆开馆时,它就被参观者所喜爱。我想其中原因,大概是馆内造像里它较另类,因为除佛与菩萨之外,属于弟子的造像只有寥寥两三尊而已。而它又是这几尊造像里最有烟火气的。

此时,这尊弟子立像就站在邺城考古博物馆三展厅。

隔着玻璃,我长久望着。单从工艺来讲,与其他造像相比有些简易。这尊北齐弟子立像白石质地,仅雕有上半身,右臂肘前端残缺,左手提着净瓶。这个僧人的脸庞,线条流畅一气呵成,脸蛋似有婴儿肥。面庞依然是双耳下垂弯眉细目的模样,却是张凡人脸,嘴小唇薄,透着些许古灵精怪。颈部有古代修复插嵌的铆杆,露出一小截细细的痕迹,反而拉长了脖子,脑袋略成微仰之状,眼神有些睥睨之意。那不是倨傲,应该说是随性放松更合适,那神态安逸自得。

这尊弟子立像能获得参观者的喜爱,大概就因为这平凡的样子吧,亲近,随和,没有距离感。馆内的讲解员说,很多人说他像某位自己认识的人。而我打趣,他手里提着的,真的是净瓶吗?这样散漫斜握在手,真有些调皮呢。

我无法捕捉到他的目光,那双眸过于细长,似乎还隐藏着欲说还休的往事。我不由得出了神,这位离俗世最近的、年纪最轻的弟子仿佛心有灵犀,在向世人倾诉,讲起了他当年的亲身经历——

幽深的地层下没有季节,可“我”(“邺城萌娃”自述)总能感受到某一时刻,春风吹过大地,我头顶的地面上,有一枝桃花经历了含苞、盛开和凋落。花瓣落地的声音,细微窸窣,我却能听得真切。不知道在那黑暗里被埋了多少岁月,漫长到我身边的同类们都已闭目入定,要放纵地睡个几百上千年。

我本是块白石,被石匠雕刻成人形,赋予了精魂。在地面上的时候,造像们都忠于职守,承载着世人的托付,享受着充裕的香火。突然有一天,大门被撞开,那些触碰我身体的手不是轻柔恭敬,而代之以粗暴蛮横,我被重重砸倒,右手臂断裂开来,不知所踪。一座巨大的深坑在漳河岸边等待着,我们这些造像被全部投入深坑,自此在世间再无踪迹。和我一起葬身于此的,有唐朝武宗年间的造像,还有北魏太和年间、东魏等时期的造像。

漳河水无数次改道冲刷邺城大地,却不曾冲开过我们头顶的泥土。直到考古队的洛阳铲探进来的时候,沉睡的尘埃簌簌惊起,掩埋千年的秘密透露了讯息。被移出来时,我听到了今人的惊叹。原来,我们那一坑同类,是邺城考古史上重大的发现。出土了2895件(块)佛造像,创近年历史之最。另有造像碎片3000余块,里面已找不到我的手臂。我们置身的所在,被称为北吴庄佛造像埋藏坑。

就这样,我们被唤醒了。那是2012年年初。重见天光的那一天,天地苍茫,大雪飘飞,这红尘俗世第二日便是除夕。

站在邺城考古博物馆的另一个玻璃展柜前,久久凝视。光束斜斜打在龙树背龛的众佛衣褶上。那些被北齐工匠凿刻出的衣袍褶皱,如同水纹涟漪,泛着玉质的光。恍惚间竟觉得,这束光是穿过一千四百多年,才抵达今人的瞳孔。

这里的每样藏品,都携带着旧日古邺城的王者之气,让人怀了敬畏之心,用眼睛对它们观摩、环绕、致意。观者一看再看,细碎地挪着脚步。

那一坑出土了近三千件佛造像,至今也不过将其中有代表性的挑出了300多件来展出。造像多为珍贵的白石材质。邺城的白石,主要取材于今保定曲阳、北京房山、河南安阳等地,尤以曲阳居多。

前两个展厅多是镇馆之宝,谭副造释迦像、道智造释迦像等,2019年都曾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向世人展示过。

我来博物馆几次,竟学会了一些区分北朝佛像早晚期特征的知识。比如看到的坐佛三尊像,衣袍华丽繁复,下摆外撇,发髻较高,便记下了此种风格就是褒衣博带。进入了北齐中后时期,风格渐渐转换为曹衣出水。北齐曹仲达的绘画风格,就是用稠密的细线来表现贴身的衣褶,宛若水浸般紧贴身体,从而身形隐现,体态分明。这自然也影响了佛像的造型,头顶的肉髻扁平了下来,袈裟薄软贴体,衣纹雕饰简洁。我更喜欢后者的风格,有细腻入微的美感。

展厅靠墙的侧面不显眼的位置,摆放着一尊思惟菩萨像。背后佛光只剩半壁,头冠垂带缕缕分明,三兽并驾承托,菩萨稳坐其上,一腿支地,一腿盘起,白石躯体如玉莹润,腰身纤细,衣褶繁密,两臂皆断,独留一手轻搭在脚踝处,十指纤长柔腻,宛如无骨。

和我一同戴着耳机听讲解的还有一位中年女士,讲解结束后我看她沉醉的表情,便问她从哪儿来。说是从云南坐飞机来的。大年初五啊,她一个人远道而来。本来她还准备去峰峰的响堂山石窟看一看,却没有计划好行程,来不及去了。邺城博物馆因重新布展而闭馆,她也遗憾错过。我要了她的联系方式,答应她多分享邺城的宝物与史料,特别是等邺城博物馆重新开馆之后的新样貌。此前馆内展出文物440多件(套),重新布展后还不知道有多少惊喜呢。

提到邺城博物馆,就总想起临漳这几代文保人。我看过关于他们的零星记录,临漳是历史重镇、文物大县,县文保所经历四任所长,现已改制并入县文化广电和旅游局。这几十年来,他们付出了诸多艰辛,许多故事鲜为人知。

本想采访《千佛出土记》的作者,临漳县原文保所所长王福生。但因诸事繁杂,始终未能连线。我给邺城博物馆副馆长李延亮打去电话。李延亮也是老文保人了,当年千尊佛像出土之时,他一直在现场见证。这让我深知,邺城遗址是宝藏之地,一生有勘探不尽的惊喜悬念。

谁能想到这一馆宝藏,当初是从一辆排子车起步的呢。新中国临漳县的文物保护大计,始于1977年的那个春天。国宝散落民间,搜集时不我待。临漳县邺城文物保护与发掘小组领导办公室的王祥礼、乔文泉他们几个人,撸起袖子挽起裤腿,拉起一辆排子车就匆匆上路了。

很快,临漳县正式成立文物保护所,乔文泉走马上任。在当时偏远荒芜的邺城三台之下,文保所牌子挂起来了,老乔把破败的东院收拾出来几间屋,辟做专门的文物库房。接着要去把之前临漳县文化馆积攒多年的文物,都搬挪到这个所谓的新库房来。那时候县里保存的文物,多是从漳河历次洪水中冲出来的大块头,有的重达百斤千斤,怎么搬运?新生的文物保护所一穷二白,连租辆汽车的经费都没有,老乔说,我们用排子车拉,毕竟文保所里几个工作人员都是男人,当个车夫出个蛮力也还行。

从临漳县文化馆到三台文保所,20多公里的路,从清晨到黄昏,一辆排子车,几个文保人,孤独而执拗地躬身前行。王福生曾说:“那一辆装载着文物的排子车,硬是和老乔们一道,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走过来,这些文物,是当时邺城文保所的全部家底,也是临漳这个文物大县文保事业的‘第一桶金’。”

即便如此,库房仍显得空空荡荡。这哪像个文物大县啊。那时候,漳河水里或以前的古河道上,老百姓总能拾捡到什么东西。第一代文保人每天出去挨家挨户搜集打听,只要听说了谁家有老物件,文保人就去了解情况,把从老乡家收罗来的东西一样一样燕子衔泥似的运回来。

终于,仓库里满当当,有些规模了。他们特辟了一间房子,选择精品办了一个展览。这是临漳县举办的第一次文物展览,众多文物走向台前,走进世人视野。1972年出土的莲花纹瓦当,1995年清理的夯土台基……其中,在铜雀台遗址中发掘出的青石螭首,高近半米,长近两米,头部微抬翘起,眉目被雕刻得夸张而精美,足可窥见当年铜雀台的壮美华丽。2008年,青石螭首东渡日本参加“大三国志展”,引起轰动。还有一件珍贵的石枕,命名射猎纹枕,是国家一级文物。根据其上雕刻的花纹风格,判断其应是来自遥远的波斯一带。

越来越多的文物爱好者慕名而来,小陈列室愈见寒酸,简陋的仓库里也快放不下文物藏品了。后来建设仓库的专项拨款下来了,几代文保人迎来了心心念念的大库房。2000年春,文物们再一次乔迁,回归宁静。2009年邺城博物馆奠基动工,2012年气派的博物馆开馆迎客,3年后邺城考古博物馆闪耀登场。

这一天,我漫步于展厅,心潮起伏。在展厅游动的光斑中,数字与坐标在玻璃展柜下交织,织成一张细密的网,打捞起一座城池的过往。龙树背龛的菩提叶在光影中轻轻颤动,恍若当年匠人凿下最后一击时震落的石屑。它们,于邺城漫长的夜里醒来,照亮邺城的历史星空,向世人讲述一段段故事,关于邺城,关于铜雀台,关于漫长更迭的岁月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