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崔立秋 田恬
近年来,随着旅游业的发展,焉支山已被辟为森林公园。从世界各地来此旅行的人们,或在大马营草滩上席地而坐谈古论今,或在焉支山巅举杯高歌吟咏秦风汉月。陈淮时常独自一人登山远眺,遥想当年张骞“凿空”西域、霍去病大战匈奴、隋炀帝召集“万国博览会”的种种场景,似闻古丝绸之路上驼铃声声。
9月5日深夜,连绵的秋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。山丹新河驿长城附近一处不起眼的农家小院,陈淮在电话里给笔者读了一段文字:
“我95岁的母亲患阿尔茨海默症,十多年了。父亲2022年走之前家里就请着两位保姆姐姐,其中一位每天24小时陪着母亲,为的是严防母亲发生人生的最后一次骨折……”
陈淮的母亲已失语多年,失去了认知亲人的能力,现在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认识,老伴走了,她也全无认知。老陈略有些哽咽地低声说:“你知道母亲人生的最后一次骨折对我意味着什么吗?”
窗外,一道闪电划破夜空,紧接着一阵疾风扫过,噼里啪啦的雨点骤然密集起来。闪电的亮光下,小院外不远处那道蜿蜒的夯土长城在风雨中静默无语。穿长城而过的G30连霍高速公路上,偶尔有一辆汽车飞速驶过,长城脚下的瓜田里一个个滚圆的西瓜散发着翠绿的光泽。
8月7日,立秋之后,河西走廊的风凉爽起来。“陈淮本来家住兰州,也有正式工作,1986年辞职拍摄起长城。后来变卖了房产,彻底离开兰州,1999年在山丹新河驿盖了一座小院,成为一名坚守在山丹长城脚下的人文地理摄影师和自由撰稿人。”前往新河驿长城的路上,中国长城学会首席专家、副会长董耀会告诉笔者,陈淮辞去公职后就在长城脚下安了家,河西走廊上那些鲜为人知、乏人问津的一段段长城、一条条堑壕、一座座烽燧,都曾被他一一探寻和考证。
2004年,董耀会在山丹考察长城时,无意中看到陈淮撰写的《山丹长城》,便执意到长城小院拜访陈淮,两个热爱长城的人一见如故。董耀会从陈淮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,他们骨子里都浸透着一种锲而不舍、坚韧不拔的长城精神。
对长城的热爱,不唯中国人所独有,很多西方人也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用自己的双脚丈量长城。2005年的一次敦煌行,陈淮偶然结识了徒步长城的德国人李安,并将自己的《山丹长城》送给他。这本小册子使李安对山丹长城产生了浓厚兴趣,请陈淮协助他徒步长城。最初只有两个人的队伍,后来陆续加入来自马来西亚、日本、新加坡等国家的长城爱好者,他们最终用了近8年的时间完成了徒步长城的壮举。陈淮将这次的徒步经历,编撰成一本图文并茂的《走过长城》。
长城像一条文化的纽带,把世界上那些热爱长城的人们连接在了一起。2018年,劳埃德夫妇骑行一万英里,从英国哈德良长城来到中国,在嘉峪关为他们举办的欢迎仪式上,陈淮深情地说:“我是中国千千万万个长城爱好者中的一员,我就生活在长城的旁边,和其他长城爱好者们一样,也对长城有着特殊的感情——拍摄长城、写作包括长城在内的国家地理故事、向人们宣传介绍长城,希望你们通过今天了解到,遥远的东方不仅有古老的长城,还有一群热爱长城的人。”
我们到新河驿长城小院时,陈淮戴着草帽,斜背军绿色挎包,在门口等我们。老友相见,几句简单的寒暄后,老陈从挎包里拿出一本新书,郑重地在扉页签上名字。董耀会边翻看陈淮的新书,边回忆起两人上次相见的情形。
2019年夏天,海峡两岸大学生文化体验营长城文化之旅活动走进甘肃。在山丹长城驿服务区上洗手间时,董耀会看见一个老农装束的人,戴着草帽摆摊卖书,扫一眼看到几本书都是长城的内容,抬头一看竟是陈淮。已经十多年没见了,他基本上没有变化。意外相见很开心,董耀会把陈淮介绍给海峡两岸大学生文化体验营的师生,还请老陈给大家讲山丹长城。那天,北京师范大学朱小健教授带头,同学和老师们都纷纷买了老陈的书,董耀会也买了一本新出版的《河西走廊》。
说话间,老陈引导大家走进小院。在院子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,靠墙放着一块刻有“石峡古堡”四个大字的石匾额,“万历二年秋月吉日”等小字清晰可辨。站在院中雕刻着一大一小两只石猴的拴马石前,老陈介绍说,拴马石和石匾额是他多年前从峡口村戴学俭家发现的。
陈淮回忆说,1998年秋天他前往河西走廊山丹马场拍摄时,在长城边的峡口村发现了这块古堡匾额,还写下一篇《夜宿峡口村》。从那以后,老陈每年都会去峡口村,大多是带领一些文化人去探访拍摄,其中有浙江摄影出版社的编辑,有美国《国家地理》杂志的摄影师,也有凤凰卫视的摄制组……
“峡口大漠南,横绝界中国。”这是唐代诗人陈子昂当年咏赞峡口的诗句。老陈告诉记者,峡口地处焉支山北麓,是中原通向西域的咽喉,更是“甘凉古道”的一道天然屏障。山岩峭壁上镌刻的“锁控金川”四个大字,乃明嘉靖年间刑部郎中陈棐所题。明代张楷写峡口诗云:“白沙官道接羌胡,硗确难行是此途。疑过井陉愁马蹶,似经云栈听猿呼。”诗中将焉支山峡口与河北太行八陉之一的井陉相提并论。峡口古城作为河西走廊通道当中的重要节点,不管是行人还是骆驼队都要从古城穿行而过,所以这里还是商旅接待、住宿、餐饮等场所,是古驿站所在地。
古今中外这些来来往往的人群中,陈淮屡次提及一个叫艾黎的新西兰老人,他对丝绸之路上的风土人情、山丹周边的长城烽燧一往情深。陈淮说,艾黎不远万里漂洋过海来到中国,在长城边一住就是许多年,终老后又安眠于山丹大地。他将自己多年收藏的3700多件古文物捐赠给山丹。山丹县博物馆藏有艾黎捐赠的国家一级文物唐代胡腾舞俑,舞者头戴尖顶帽,身穿窄袖衫,足蹬弯头靴,身背酒葫芦,右臂上举,左足立于莲花台上,右腿屈伸上提,做舞蹈状。
1985年,董耀会徒步长城时,山丹军马场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。在当年8月29日的日记中,董耀会写道:“早晨未来得及吃早饭便出发,北京吉普很老了,稀里哗啦的,好像随时有散架的可能。军马场在祁连山北麓的大马营草滩上,总面积达2000多平方公里,有草原百万亩。据史载,汉将霍去病西征匈奴,过焉支至祁连,就在这里屯兵养马。”唐代诗人韦应物写过一首诗:“胡马、胡马,远放焉支山下,跑沙跑雪独嘶,东望西望路迷。迷路、迷路,边草无穷日暮。”陈淮笑着说,霍去病可以说是山丹军马场的首任场长。
近年来,随着旅游业的发展,焉支山已被辟为森林公园。从世界各地来此旅行的人们,或在大马营草滩上席地而坐谈古论今,或在焉支山巅举杯高歌吟咏秦风汉月。陈淮时常独自一人登山远眺,遥想当年张骞“凿空”西域、霍去病大战匈奴、隋炀帝召集“万国博览会”的种种场景,似闻古丝绸之路上驼铃声声。倾听历史的回响,抚今追昔怎不令人感慨万端。
“七十有个妈,八十有个家。高堂老母亲,阿尔茨海默。欣慰两阿姐,悉心老吾老。小子虽不孝,愿母长相护。”2022年父亲去世后,陈淮给母亲写下一首小诗。这些年,老陈早就习惯了以长城为家,他像长城上的一株草,焉支山上的一棵树,已经把自己写进山丹长城这本无字之书。